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❶ 小说里安陵容怎么结局
后宫——甄嬛传 外篇 鹂音声声,不如归去(下)
章节字数:9733 更新时间:09-08-07 20:24
无宠的日子里,华妃的鄙夷与凌然已经习以为常,渐渐,连侍女也敢公然嘲笑她。谁比谁高贵呢?她想着,原想着要为爹娘争一口气,却偏偏事与愿违,渐渐成为宫中人人可以践踏的泥土。少年时的种种不甘,终于与眼前的种种不堪逼起她的好胜之心,然而,只要一想到他的一言一笑,万丈雄心也顿时委顿成柔肠百结,若真一朝承宠,或许,与他之间真的再无缘分了。
那样不堪的日子里,映照着甄嬛的三千宠爱,她无端端被比成了夕阳残照里的一缕哀柳,泯灭成无颜色的六宫粉黛之一。
女子若薄命,真如匣中粉黛,轻易随风吹去。
这样的薄命凄凉,连贵为天下之母的皇后也不能幸免,何况自己。那些日子里,除了甄嬛惯性地施予厚待,唯一对她略有关照的,是后宫尊贵如天上明月般的皇后。
受宠若惊之余,她也窥见了皇后无上荣耀的身份之后,那明亮皎洁的月光背后,残缺的暗影,——那是宫中人人皆知的秘密,皇后并不受宠。
皇后并非绝色,且不论传言中的纯元皇后如何美若芝兰,眼前珠光华服之下的皇后,容颜甚至不能与甄嬛和华妃相比,连俗之又俗的丽贵嫔和静默温柔的冯淑仪,都比她娇艳三分。
况且,她的韶华正如天边流霞,渐渐黯淡。
不是不叹息心惊的,女子年轻时,哪一个不是如颊边新扑的胭脂,娇艳,芬芳,带着花露清馨,嫣霞如醉;待到渐渐老了,那鲜艳的香云也成了残脂颓粉,似死去僵硬的一缕花魂,多看一眼也觉厌弃,恨不得一手抹得干净。
难怪,年轻明艳如华妃,盛气凌人如华妃,敢在皇后面前如此明显地表示出不屑一顾。
可是不知怎地,她却莫名地对皇后生出想要亲近的好感,恰如明月照寒镜,照见彼此身上的清寒凄冷。皇后的身上,有一丝她熟悉的气息,她说不出是什么,只觉得亲切。或许,那样的熟悉,她自己也有,只是未曾察觉。
于是,她对皇后便有些亲近,能这样忍得住寂寞,气度高华如山巅云,叫她心生倾慕。某一日,她在请安后独自留下,奉上一只自己亲手绣的香囊,那香囊里的香料是她思量了许久才配好的,极雅致的气味,以牡丹和兰花为调,配了沉水香与松针,初闻只是清淡的味道,嗅得久了,牡丹那种雍容的底蕴才会缓缓透出,沁人心脾。连香囊上的绣花图纹,也是精心的,凤穿牡丹,极富丽,又贴合皇后的身份。
皇后自然是喜欢的,轻轻放在鼻端一嗅,赞了她的好绣工,又道气味清雅。正当她满面微红时,皇后忽然话锋一转,道:“这香囊极好,只是可惜了,本宫素日不用香料的。”
宫中女子无不爱用香料,她这才留意到,每每来向皇后请安,她的宫中都只用花卉鲜果的清馨熏然,从未用过任何名贵香料。她不觉面红耳赤,比方才受皇后赞扬时更窘迫难堪,她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怎能这样不细心呢?然而皇后温和的嘱咐及时挽救了她的手足无措,“本宫不是不喜欢香料,只是嘱咐你,有些香料用得不当只会伤身,譬如麝香,女子就万万用不得。用之,有孕者会落胎,未孕者则不易受孕。”
这些,她自然是知道的,在以后承宠侍夜的许多日子里,她便用一枚小小的含了一点麝香的香囊,成功地阻止自己怀上那个并不爱的男人的孩子。并且,在看到管文鸳欢天喜地地戴上皇后赐下的所谓“红玛瑙串”时,她便明白,皇后也不希望她有皇帝的孩子。
当然,那是后话了,只是在当时,她是深深感谢皇后的温言体贴的。
皇后微微一笑,看着她道:“你懂得配香,自然也晓得这些厉害,本宫不过是多口,白嘱咐你一句罢了。”
这便是皇后的慧黠处了,从一个小小的香囊便得知她对香料的了如指掌。而甄嬛,只是喜欢和她探究古方,配一味难得的百和香而已。
她很清晰的记得,那天是十五的追月之夜,皇帝惯例是要到皇后宫中过夜的。那是每月一次,往往也唯一一次,皇帝留宿在皇后宫中。
所以难得的,皇后也愿意这样和颜悦色地与她说话。
果然,过了没多久,皇帝身边的小厦子来传旨了,而皇后以欣喜而期待的神色迎接到的,却是“皇上今夜留宿于棠梨宫,请皇后早些歇息”的口谕。那是少有的事,除非是华妃撒娇撒痴的厉害,否则极少这样破例,何况这些时日,甄嬛已接连被宠幸数日,已破了皇帝幸不过三的规矩。她惴惴不安,以为皇后要生气了,谁知却看见皇后更深更从容的笑意,“甄氏温柔聪慧,最善体察圣心,皇上多陪陪她是应当的。”
她几乎倒吸了一口凉气。忽然明白皇后与自己的相同之处,原来她们都善于隐忍,喜怒不形于色。
直到后来,她更明白,这种隐忍之后并非是无所作为,而是目标更明确的伺机而动。
那一瞬间,她忽然深深地觉得,即便不是甄嬛自己愿意,但是这样夺走别人最心爱最期待的人与事,都是极不应该的。
皇后再度举起那枚香囊细细欣赏,笑道:“有牡丹花的气味,也有牡丹的图案,妹妹真是懂得本宫的心。”
她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大着胆子道:“凤凰是百鸟之主,牡丹是花中之王,配与皇后才相宜。”
皇后幽幽一笑,轻轻将那枚香囊握在手心。
那是一种无言的示好,她明白的。
起初,只是对皇后被夺宠的怜悯。只是,那种被夺走最期待与最心爱的人与事的心痛,她很快便也体会到了,也更明白宫中的宠爱,未必与容貌息息相关。皇后不是绝美,却有屹立不倒的皇后之位。自己则有一把好嗓子,因着歌喉,她一朝飞上枝头,婉转吟唱,只是在某个深夜酒醉醒来的瞬间,望着拥自己入怀而眠的高贵男子,心里骤然闪过某张难以忘怀的脸孔。夜凉的气息和微寒的星光裹在自己身上,她忽然觉得厌倦,萌生退却之意。
一场风寒过后,才发现太医所用的虎狼之药使自己的嗓子一夜之间就破了,沙哑难闻。她忽然想,这样退下来,也是好的吧。只是恩宠的衰退比她想得更快,恍若潮涨潮落,她已然失宠。望着案几上的闪烁耀目的金珠玉器,骤然回归冷清的生活,她有些茫然。
于是尝试着恢复自己的声音,发现有些力不从心,便也懒怠了。彼时,甄嬛刚怀上第一个孩子,荣宠如烈火烹油一般,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皇后见自己哑了嗓子,便悉心调了药物,又请旧日伺候过纯元皇后的歌姬指点她如何发声,重新唱出惊为天人的歌声。想起自己的父亲,曾无端被牵连要丢了性命,惶急无措中,才明白恩宠与地位在宫中的重要,只是盛宠如甄嬛,亦要为自己之事求到皇后门下,可见皇后才是真正可依附之人。所以,当她发觉皇后要自己赠与甄嬛的舒痕胶中,浓郁花香之下潜藏着一缕纯正麝香的气味时,她不动声色,含笑接过。
这已经成为一种默契,就好像,看见皇后抱着松子调教时,她含笑提醒气味会对猫狗有强烈刺激。
无他,女萝生涯,她必须依附皇后,然后使自己心愿得偿。
已经没有爱了,那么,她把恨无限放大,填补自己繁华转身后的空虚与落寞。
甄珩听她语意凉薄,摇头道:“嬛儿既早知你牵挂与我而避宠,又怎肯勉强你去?何况若如你所言三人相依为命,那么眉庄禁足,嬛儿岌岌可危,若不与你携手,也不过是一一为人鱼肉罢了。”
陵容但笑不语,只是低头绣了几针鸳鸯的彩羽,拣几枚杏仁吃了,低低叹道:“你是她的兄长,自然事事为她分说。为她担待。我却无这样好命,没有兄长依靠,也无人可信赖,只有我自己一人罢了。”
不是不羡慕甄嬛与眉庄的姐妹情深。只是自己,终究比不得眉庄。她甚至觉得,从头到尾,甄嬛何曾待自己有过真心,不过,是利用罢了。
往事浮沉的瞬间,瞥见甄珩欲言的神情,陵容知道他想说什么,却不愿听,只盈盈看向他道:“你素日的牙疼病可好些了?”
甄珩只得答:“谢娘娘关怀,已经好多了。
“咬着丁香么?还是用了新方子?”
“娘娘的法子很有用。”他答完,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腰间的小小锦袋,里面一向放着几枚丁香花蕾,牙疼时可以取出一枚含着,既可止痛,唇齿亦有芬芳气息。很久以前,他是那样珍惜她的好,而现在……他也未能完全割舍。
“那我便安心了。”她抬首,轻轻吁一口气,道:“你来见我,必是有话要说,你问就是。”
甄珩沉声道:“你与嬛儿的恩怨我不清楚,但我清楚自己妹妹的禀性。人不犯她,她不犯人。我只恨自己身在宫外,不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尽做兄长的心力。眼睁睁看她失去自己的孩子,看她在宫中被冤受尽委屈,看她被废黜修行,却什么也帮不了她。”
陵容拨一拨垂落的鬓发,拈了四五枚杏仁吃下,幽幽道:“你总是怪你自己。有时候我很羡慕淑妃,宫里那么多女人活得像行尸走肉一般,唯独她能出宫。虽然是被贬黜的废妃,可是有什么要紧。宫外是活的天地,人是活的,心也是活的。可是她却那样蠢,非要回宫,把自己放在这不死不活的地方。”她哀怨地看一眼甄珩,“你言下之意,不过是怨恨我狠毒罢了。那个孩子,根本不是我要他死。这宫里,人人有自己的情非得已,人人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我又何尝不是?若不是爹爹被华妃憎恨欲置其死地,我怎知一定要有皇上的恩宠才能立足。不是我容不下你妹妹的孩子,是皇后。”她眉心微蹙,似有不适的感觉,“那件事之后,我心里一直愧疚。即便后来皇后和管氏要置甄氏一族于死地,我也不肯再害淑妃了。但是我好恨,在宫里的日子我每天都不快乐,可是我不得不笑,不得不争宠。若不是甄嬛推我上这条路,我何必这样郁郁一生。傅如吟入宫后我便一直怕,她长得那么像你妹妹,我不由得怕,更是恨,我把不能对你妹妹做的全发泄在了她身上。对淑妃,我下不了手赶尽杀绝。我若要她死,她在宫外,随便使人推她下山崖也就是了。可她终究是你的妹妹。我恨你妹妹,恨皇后,恨皇上。我恨,我也怕。我岂不知皇后并非真心帮我,她让我争宠,教我如何将声线模仿得惟妙惟肖,与纯元皇后再生一般,——也不过是个影子罢了。”
“你恨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将自己置身仇恨之中不能自拔。皇上宠爱你多年,即便不是真心喜爱你,也并不算亏待你。你即便要算计傅如吟,何必用五石散伤害龙体。”
陵容再忍不住,手中的银针狠狠刺入紧绷的白布之中,发出“嗤”一声脆响,“他宠爱我么?那么你忘了,他给我的封号是‘鹂妃’?你可曾听说过,哪位妃嫔是以鸟兽为封号?你妹妹想尽法子羞辱我给我‘鹂妃’的封号,那也罢了,她本就恨毒了我,皇上却是欣然应允,可见这么多年,我在他心中不过是只会唱歌的黄鹂鸟。唱得好,他便喜欢;嗓子坏了,便失宠。若不有这副肖似纯元皇后的嗓音,若非我时时谦卑,若非我费尽心机用香料留住他,恐怕我的下场比现在更凄惨百倍。皇后利用我、防范我,为了管氏不惜压低我;皇上不过是宠我。一想到我连做梦的权利也没有了,只要一想起你就会想到你与别人恩爱成双,我怎能不恨?!我总在想,若没有皇上,便不会选秀,不会让我离开你;若没有皇上,我不必每日算计着过日子;若没有皇上,我便不会成为皇后的棋子。皇后此生最爱便是后位和皇上,看见傅如吟专宠,她比我还恨。虽然是她吩咐我除去傅如吟,可是我的法子一石二鸟,我哄傅如吟用五石争宠,使皇上更眷恋她;皇上吃了五石散催命伤身,皇后比自己挨了几刀还要痛。那个时候,我才真痛快!”
连他也觉得,皇帝不是真的宠爱自己么?从得到“鹂妃”的封号起,她便清醒地明白,自己在这位陪伴了多年的九五之尊心目中,不过是一只会唱歌的黄鹂鸟儿。她从来就知道,自己并非绝色,身段亦纤弱,比不得旁人纤秾合度,可以骄傲的,不过是温顺柔婉的性子,温顺到忘了自己还是人,还有自己的心意想法,一言一行婉媚顺从,还有一副酷似纯元皇后的好嗓子。只是一副嗓子,她远远觉得不够。偶尔翻阅古籍,她比谁都清楚,配制一剂媚药,于她而言易如反掌。恩宠于她,已经是穿在身上的华丽衣裳,一旦褪去,就会发现自己其实依旧什么也没有。所以,失去美好嗓音之后,即便知道息肌丸有麝香,她也顾不得了,只能尽数吞下。
没有人明白,其实她多么恨玄凌!若没有他的一道圣旨,或许自己的人生,会是另一场花开夭秾。
诚然,她也恨皇后,即便她在皇后身前,为她除去了那么多她所忌讳的女子。可是看惯了皇后和颜悦色下的杀机手腕,时日越长,她越惊心。而自己是与皇后一样性子的人,皇后如何不忌惮。
胡蕴蓉衣衫一事,皇后从容说出是自己告密时,心口紧缩的感觉。并非感觉被出卖,她已经习惯出卖与被出卖,像喝水吃饭一样,那是寻常事了。只是忽然惊觉,原来自己也被皇后忌讳,成为可以随时被推出去牺牲的人。
管文鸳死去的那一日,那样大的雨,漫天满地皆是白茫茫的水汽,冰冷卷上衣袂。她就站在皇后身后,一齐看着管文鸳被大雨冲刷得已经没有温度的尸体被软绵绵拖在永巷的青苔砖石上,她心里有一缕莫名的快意。一眼瞥见皇后的脸色,淡漠得如同看着一只蚂蚁被捻死。
皇后从不会在意,旧的棋子被弃,随手便拣过一枚新的。
她,始终是云淡风轻布局之人。
有多少次在午夜惊醒,望着昭阳殿浸出一身冷汗。或许有一日,自己也会成为那些粉艳亡魂中的一个。她的孩子,本是不该有的,在佩戴了含有麝香的香囊之后,在服食过息肌丸之后。可是皇后明明白白告诉她,“必须有一个孩子,否则你救不了安比槐,更救不了你自己。”
那么久以来,她并不愿怀上皇帝的孩子,看着甄嬛为失子而痛哭沉沦,看着一个个妃嫔为了子嗣痛哭流涕,欢欣失望,她只觉得无趣。真的是无趣,此身已非自己能掌控,如落叶飘零于汤汤河水,何必再添一个孩子,而且是自己并不爱的男人的孩子。何况,一旦有了孩子,有了固宠的资本,皇后第一个便会要了自己的命。自己的生命已经负重累累,不必再百上加斤。
她太懂得,如何不让自己拥有一个生命。
可是是多么可笑,坚持了那么多年,临了她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强行受孕,哪怕明知道自己单薄的身子已经不能给予孩子一个完整的生命。可是皇后已然含笑,“届时你的孩子生不下来,也不会是你的错。”
偶尔几次佩戴着含有麝香的香囊接近身怀六甲的嫔妃,偶尔几次为皇后伸指细细调弄麝香药物,——皇后是不肯轻易亲手沾染这些秽物的,哪怕她明知自己再无生育的转机。
自己的命生来便低贱,不是么?
她含了一缕冷笑,温婉答允。早已经知道,自己腹中孩子的性命自然有旁人来填补。是否冤枉,她已经懒得去在意与计较。所以哪怕知道自己中了甄嬛的算计,知道自己再不能生育,她并无过于悲痛的情绪,只觉得无尽的失望慢慢凝成冷铁般的绝望,灌进身体每一寸血管。
她恨极了自己,恨极了自己的身不由己,甄嬛也好,皇后也好,自己从来都只是她们手上予取予求的一枚棋子。
她,从不曾真正拥有过自己。
她这样恨,不觉狠狠咬住了下唇,才能迫住心口汹涌的无助与痛恨。甄珩从未见过她如此凄厉的神色,心下又惊又痛,不觉道:“宫墙相隔,断了你的梦的人不是别人,是我。所以你无需迁怒别人,更不必迁怒我爱妻幼子!茜桃与致宁又做错了什么!”
陵容的神色似被风雪冰冻,有凄清的寒意,“你以为我不想恨?我一直想恨你,恨你为何要找一个与我容貌相似的顾佳仪让我以为你对我尚有余情!恨你编了一个梦给我又亲自打得粉碎!我多想恨你,可是我恨不起来!我只能恨你身边最亲的女子,薛氏存在一日,我便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笑话!明明先遇见你的那个人是我!是我!为什么是她与你共效于飞,白头到老!我为了你不愿生下皇上的子嗣,多年来一直用香料避孕,为什么她就能生下你的孩子,拥有你的骨肉!为什么人人要我对你断了心意,你却不能对薛氏和你们的孩子断了心意!你流放之后,皇后早已认定甄氏一族不会东山再起,她笃定得很。我却想知道,你流放了四年,到底有没有忘记薛氏和致宁。所以我特意派人去告诉你他们的死讯,只要你忍得下心肠,我可以即刻想法子让你不必再受流放苦役。可是你竟然为了那个女人疯了!她死了那么多年你还念念不忘!我恨!我恨!为什么薛茜桃什么都有,甄嬛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没有?!我好恨!”陵容的情绪似喷薄而出的焰火,热泪滚滚泼洒。她整个人抖得厉害,伸手抓起剪子用力一扎,雪白的布匹上豁然出现一个极大的裂口。布帛撕裂的声音格外刺耳,一幅即将完工的鸳鸯艳桃图就此毁去。
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当她目睹甄嬛失去第一个孩子后的伤心欲绝,她在快意中生了一丝怜悯,风光如她,也有这样心痛落魄的时候,只是,那是自己占尽荣宠的时候,她顾不上,也晓得已不能回头。
更,当听闻他为了与自己容貌相似的顾佳仪而要与发妻离异,她忽然心软痛悔了,甄嬛是他的妹妹,她害甄嬛失去的,不只是甄嬛的孩子,也是他未出世的外甥。她,怎可如此害他的亲妹妹!那一夜,无人知道,她是怎样默默饮泣,泪,湿尽罗衫。
只是当那么多的泪流尽之后,独自立于茫茫大雪之后,才明白自己不过是陷阱中自欺欺人的一个,是世间最好笑的一个笑话,白白陪衬出良辰美景,如花美眷。燕双飞的春日永远只是旁人,而自己,只能是潇潇落花,独立寒雪。
薛茜桃与甄嬛的幸福笑颜与显赫家世那么耀眼地照亮了她的自卑与虚空,叫她无处可躲。
没有泪的心可以如此空洞而坚硬,她忽然明白了皇后,也明白了自己。
所以当下令命人将得了疟疾的病鼠放入牢中咬啮中薛茜桃与他的幼子时,她心中唯有可以报得宿仇的热烈期盼与痛快。
可他并不明白,这种痛快,实在是因为自己太在意他。
娇妻幼子的音容笑貌恍若还在眼前。甄珩心底绞痛,脑中似焚着无数烈火,“你以为佳仪是我故意找来欺骗你,连我自己也才知道,佳仪是皇后和管氏故意找来入局,为的就是因为她相貌与你相似,他们便可为此离间你,让你一心一意恨我和嬛儿,然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毁了甄氏一族!你总是说‘我以为’,你总是以自己的感觉钻牛角尖,何曾心平气和去思量一件事情?!凡事心胸狭窄只往坏处揣度的人如何能不活在痛苦仇恨之中!”陵容本泪水涟涟,自伤身世,听到此处,不觉怔怔呆住。甄珩强自压下怒气,“我何尝不知道你对我的心意,早在甄府时我便知道!可我一早便为顾及彼此身份与族人装作不知,又怎会在你入宫多年后故意找一个与你相似的女子来招惹你?你怎不肯细想,以致铸成今日大错!”
陵容缓缓落下泪来,无尽的秋光扑到她的脸上,似也晒不干她的清泪成双。“是我,不愿这样去想,不敢这样去想。我情愿以为你对我有情,我情愿这样误会这样去恨别人。宫里的夜那么长那么冷,每一秒怎么熬过来的我都不敢回头去想。若不这样认为,我真会冷得发疯!”
甄珩转过脸,冷冷道:“你再冷,也不要拿别人的血来暖自己。”记忆中恍惚有那么一瞬,在战场上策马厮杀,带着血腥气的烈风扑面袭来,刀刃砍在敌人的骨上会有生硬地阻隔,鲜红的血便喷薄而出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一日的生死交接之后,再刚硬的刀刃都砍得卷了起来。边塞的夜是深沉的墨蓝色,星子的亮是惨白惨白的,风裹着胡沙呼呼地吹,马低头啜饮着清冽湖水,看得久了,那清澈的湖水里慢慢会出现陵容的面容。
他其实早已察觉,在甄府里舞剑的时候,那隐在雕花小窗后看他的淡淡粉色身影。这样一留神,他笔直击出的剑锋便偏了几寸。
若不是因为茜桃的温暖开朗,或许他的一生,早已走入一个死结,不复得出。
陵容抬手抹去脸颊残余的冷泪,静静道:“失礼了。大约你从未见过这样的安陵容。或者在你心里,我早就是一个蛇蝎妇人了。”
甄珩轻声道:“我记忆里,你永远都是甄府夹竹桃下粉衫纤纤的女子。”
陵容掩不住眸中的惊喜和沉静,“你还记得?”
甄珩似要隐忍,终于还是颔首,“一直记得。”
陵容微微垂首,唇角泛起轻柔笑意,又取了几枚杏仁吃了,“但愿你一直能记得,只是今日的我你一定要忘记。若以后你还肯想起,一定要是当年的我。”
大约方才情绪太激动,或许是眼泪冲淡了脂粉,陵容的脸色有些透明的苍白。有风吹进来,无数的纱帷被吹得翻飞扬起,似已支离破碎的人生,被命运的手肆意拨弄。
陵容看向他的目光有些贪恋,良久,到底还是轻轻道:“你走吧。等下太后午睡醒来,被人发现了可不好。”
甄珩点一点头,“你我之间,言尽于此。”
陵容的唇角泛起一点黯淡的笑意,“我罪孽深重,你万万不要原谅我。”见甄珩一怔,笑意愈深,“你若原谅了我,以后必定不会再想起我。”
他心底有强烈的涩意。她原是这样聪慧的女子,一早把话说尽,她明知自己不会原谅她,明知自己余生会想起她,故意叫他这样两难。他转过脸不去看她,“娘娘自己保重就是。娘娘的错,臣不会原谅,也会尽力不再想起娘娘。”
“尽力?”她粲然微笑,“要尽力做的,势必很难做到。”
“但是,只要尽力,总会好些。我不会原谅娘娘,也不会费力恨娘娘,因为不值得。”
陵容的眼底染上一层阴翳的惧色,指尖捂在胸口微微发颤。她的笑意苍凉而哀伤,“是啊。我这一生,原本就是不值得。”她轻轻侧脸,注目窗外开得如彤云般的夹竹桃,那彤色染上她苍白的面颊,平添了几分和婉的神气,“你瞧这花开得多好,可惜明年就没有了。”
甄珩一时未能明白她为何有此凄凉之语,只当她感怀际遇,也不多言,转身告辞。景春殿久未有人打扫,他的步履带起一点尘风,微微有些呛人。陵容的目光黏着着他离去的身影,只觉被他步伐所带起的尘土气也叫人贪恋不已。他会不会,再回头看看自己?然而眼睁睁看他快走到殿门前了,终究,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如果,他真的不肯再想起自己——她骤然害怕起来,仿佛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与恐惧一起吞没了她,连亲眼看着甄嬛体内流出的热血带走她第一个孩子的生命时她也未曾这样害怕过。或许,欠了他这样多,欠了他妹妹这样多,她也应该偿还一些。
记忆分明的瞬息里,她永远也记得,那一日,她在皇后处学习惊鸿舞的步法。午后太困倦,她倚在殿后小轩中打盹,日影深深,窗外几株茂密的芭蕉遮住了她,谁也没有发觉。
朦胧中,听见绣夏向绘春道:“去炖一碗燕窝茯苓羹来,娘娘午睡醒来要饮的。”
绘春笑嘻嘻道:“知道了。”说罢停一停,低声道:“金良媛怕是有了身孕,外头送了些桃仁来,等下磨碎了放进她的杏仁茶里,御膳房送去神不知鬼不觉的,谁叫小蹄子仗着皇上宠爱不长眼呢。”
绣夏冷笑一声,道:“那是她活该!你忘了当年纯元皇后么?”
绘春伴着绣夏笑语连连去了,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身子紧紧贴着墙上,仿佛魂灵也不是自己的了。斜阳照进深深庭院,她唯觉深寒彻骨。
那种寒意,在此时此刻迅疾从心底迸发出来。她霍然站起来,大声向着他的背影道:“皇后,杀了皇后——”那是最后残存的气息,她看他猛然回首,有震惊的神色,忽然生了一缕哀凉的微笑:“请将此话转告淑妃。”
他颔首,旋即转首离去。
她望着他最后的背影,勉力微微一笑,柔婉低下头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是他能不能懂得,淑妃能不能懂得?
她不愿去想了,唯一甜蜜的一瞬,——他最终,还肯回首一顾
窒息的感觉如海浪汹涌拍上她的胸口,她已经说不出话来,身子倚着墙壁软软地滑落下去。她苦笑,这条命,这口气,从来由不得自己。如今,终于可以由自己做主一回了。有冰凉的泪水再度从眼中滑落,泪眼朦胧中,仿佛还是初见那一日,他温暖的手安抚住自己慌乱窘迫的神情,“安小姐别怕,我是甄嬛的兄长,甄珩。”
那是他与她的初见。若,人生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便永远不会有今日的分崩离析,泾渭分明。
那时的他,笑容清澈而甘醇,并无今日的沧桑之色。他的幸福,他的安稳人生,终究是被自己亲手毁了。而她一手毁去的,何止是他的人生。自己的,甄嬛的,眉庄的,无一不是支离破碎。
若有来世,她愿用自己的生生世世来补偿他自己所亏欠的。
她困倦地想着,那样倦,终于不愿再想了。风吹过,庭中一本夹竹桃乱红纷飞如雨,漫天漫地都是这香艳有毒的飞花,如梦似幻,如蛊似惑地拂上她的身体,蒙住了她的呼吸。
乾元二十三年十月初一,鹂妃安氏自裁于景春殿,年二十六。
❷ 能不能帮我写一篇古代小说,要古味浓的
哎呀呀
我到是可以推荐一下 水月华的 回首已惘然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初见他时,正是凤凰木恣意绽放的季节,硕大的树冠,燃烧似的,一片嫣红如火,寻不见一丝一毫的绿意。
而他,就坐在凤凰木下抚琴。
素衣,银发,金眸,在一地火焰般耀目的落红中恍然如仙。
那一瞬,他仿佛看见皎洁,冷冽的月堕落九天,化为这一抹出尘,雅丽的白。
他手下清越、空灵的琴音因他的到来嘎然而止。
那一对直夺月华的金眸冷冷地望过来,几近清寒,几似冰雪。让他的心几乎在瞬间冻结。
而后,他起身,缓缓地走至院内的池边。
眼也不抬的,将刚才还在抚弄的瑶琴投入一泓碧水之中。
“再名贵的琴,被你的杀气所玷污,也弹不出好的曲子来了。”淡淡地,他道。
愕然中听闻他的声音,低沉婉转尤胜琴音,而出口的话语却如一柄锋利的剑,狠很地刺痛了他的心。
他的自尊在此时如同脆弱的琉璃,被那人踩得粉碎。
从此,他毕生难忘他当日轻蔑的眼神。
从此,他鹰鹏般博大的野望中又多了一项:在夺得如画的江山后,他要这高傲如月的男子臣服在自己脚下。
那一年,他是荆国送往燕国的人质。而他是燕国的三皇子。
身份高下,不言而喻。
再相见时,已是在燕国的朝上。
他被父王派遣,作为荆国的使臣,带着稀世奇珍,倾国红颜前来投诚。
而端坐在当今燕国天子身旁的,便是最得宠信的三皇子。
他,远远望见,金碧辉煌的王座上,那朵白莲似的容颜,依旧纤尘不染,绝美如仙。
他献给天子荆国的美女,南海的珍珠,蓝田的玉璧,北海的珊瑚…………
献给他的是一面琴。琴长七尺,用上好的桐木制成,名为落英。
“为了将琴亲手献给殿下,我已半年未曾练剑,三月不曾配剑。相信此时应无杀气可以冒犯殿下。”他,微笑着,神情恭谨。
他自信,今日已无人可发觉他的霸气,因他学会了如何收敛自己。化锐利为平和。
但,在他清冷的目光注视下,仍不免有些顾忌。怕,他会洞察他的野心。
“落英名琴,旷古绝今。此等稀世之物,你舍得吗?”
他问的突然。而他,答得坦然。
“名琴赠知音。在我手里,它一无所用;在你手里,就可以弹奏出千古绝响。我,当然舍得。”
或许是得到自己心喜之物,他的眼眸竟有了一丝暖意,如冰封冷寂的冬日第一缕柔光,轻轻地掠过他的脸。
看他收下了那面琴,他不由暗自心喜。
宴罢。
君王想以金银珠宝回赠,他全数谢绝。
只说,听闻三皇子琴艺冠绝天下,希望能有幸听他弹奏一曲。
他也不拒绝,焚香,净身之后,便为他弹奏了一曲。
清冽的琴音直上九天,婉转回旋。
他听了,认得那是先代琴师谱写的曲子,名为——留别
满斟绿醑留君住,莫匆匆归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花开花谢,都来几许。且高歌休诉。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
逗留在燕国的日子,他总是寻机驾临宣和宫。
自从知他对自己素无敌意,他更是肆无忌惮地接近。
他喜见那一抹落红中的白,那个清丽,高雅的人儿。
却忘不了当年受辱时定下的誓约。
相处时,他总能谈笑风生。天南地北的奇闻趣事,似信手拈来。
他,也不象初见时那般冷淡,只是话不多,偶而淡淡地回一两句,让人摸不着脾气。
有意无意间,他喜欢细细地端详他的容颜。
那一头不同寻常的白发,近看是一种流光水泻似的银,柔柔亮亮的,如一匹上好的白绢。
而浅近无色的幽睫下,掩映着明丽的金色双瞳。
欺霜胜雪的肌肤,如画的眉目。
这样的人若身为女子,该是何等的倾国倾城。
然而,他却是燕国的三皇子。
有着如此异于常人的样貌,有着如此高傲的脾性,他是怎样在这勾心斗角的深宫中生存?
院内的凤凰木又开得触目惊心,一树争峦夺焰的红。
凤凰木的花开,如同凤凰的涅磐,非致之死地,方能后生。
繁花焚尽一切,来年又重生,周而复始。那是它所选择的生存方式。
而他喜欢在凤凰木下抚琴,尤其是凤凰涅磐的时节。
看天地苍穹花落如雨,听世间众生靡靡之音。
他说,那象是悟禅。
他,不懂。
他只知道在一片燃烧似的火红中,他的白是这般的轻柔,与那火色浑然天成,毫无突兀之感。
抬手,从他白银的发上,轻轻掬起一瓣凤凰的残羽,他开玩笑道:“三皇子如果也有这绯红的发,想必是另一番耀目的美丽。”
他轻叹:“白发已是惊世骇俗,若换了红发,又不知会被说成是怎样的妖孽了。”
那一刻,他才惊觉:他也是过着一种受人指点的日子。
少年白发,在恶毒的宫人口中,足以成为兴风作浪的把柄。
何况,他还是天子眼前的红人。
妒忌,
怨恨,
中伤,
排挤…………
他要承受的,远比他平静的外表显露出来的多得多。
从此,他绝口不提他样貌之事。
三皇子的琴艺极好,据说与当时荻夫人的歌,慕容公子的画,兰成公主的舞并称天下四绝。
只要那修长洁净的十指轻轻拨弄,落英弦上便流泻出一串清泉般悦耳的声响。琴音激越处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幽咽时如杜鹃啼血,声声是泪。
他极少为人抚琴,除却当今天子,他便是另一个例外。
或许是有感于他赠琴之谊,只要他驾临宣和宫,他便会为他弹奏一曲。
他不懂音律,却,总能在他或激越或幽咽的琴音中捕获他的心思。
一日,他听那琴音中隐隐有忧虑之意,便笑问道:“三皇子是否已厌倦了对牛弹琴?”
他摇头,不语。
他转而在他耳畔低语:“那,想必是圣上册封太子一事让您忧心了。”
闻言一惊,琴音顿止。他,说中他的心事了。
“父王想立我为太子。但长幼有序,延皇兄和寅皇兄又都是文武全才之人。他们才是最佳人选。”他答道。
更重要的是,他天性淡漠,并无治国、平天下的野心。这点,他最为清楚。
而他,则是日日未忘胸中的鸿图野望。
若能建立千古霸业,造就万世英名,纵使铁骑飞弩平沙场,涛声洗岸骨如霜。
又有,何妨?
无意间见他白莲似的指尖染上一丝血痕,他,不禁伸手握住他的手:“是我方才让你受惊了,伤了你的手,真是罪过。”
“无甚大碍,是我自己分心,怪不得别人。”他想抽出手,却让他握得更紧。
僵持之下,他素来平静如水的面容竟有一丝慌乱。窗外,凤凰的红羽燃得那样旖旎,仿佛也映红了他苍白的脸色。
他用一方素绢小心地抹去他手上的血迹,抬眼时,看见他低眉敛目,浓浓的眼睫颤动如风前飞絮,幽幽的眸子跳动着燃烧的金焰,沉静而浓烈,令人惊艳。
那素净的容颜,此时却斜照着天外深深浅浅的一抹红。
霎时间,他,心动,如蝶。
狂乱的心几乎让他不顾一切。
竭力地,他让自己回复平静。
是的,他终会得到他的,在他夺得天下之后,在他让众人俯首称臣之时。
而,决不是现在。
次日,他毅然起程回荆国。
他没向他道别,他也未曾来送行。
然而,当他跨上骏马,回首仰望时,他听见他的琴音穿越重重深院,悠然萦绕在他身旁。
弹的,正是那首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雨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国无此声。
他微笑,桀骜的气息刹时尽露,而后在琴音中绝尘而去。
此后风花雪月与他无缘,莺声笑语从他身畔绝迹。
他忙于招兵买马,争权夺利,手足相残。等他终于成为荆国国君,大权在握,兵力强盛时,他第一个要灭的就是燕国。
八百里分耄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他的大军一路逼近,气势如虹。燕军节节败退,溃不成兵。
不日,燕王都沦陷。他下令三军禁止屠城,违令者斩!
穿越幽回曲直的庭院,他恨不得背生双翼,瞬息千里,直飞宣和宫。
燕国的内宫,一片冷冷清清,宫人死的死,逃的逃,遍地狼籍。
他难掩心中的狂喜,却又心存忧虑,怕他在战乱中失落,流离。
宣和宫的门虚掩着,他推门而入时,一眼就望到高处那一抹白。
他终于见着他了,隔了三年零六个月零七天,这个令他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他的面前。
他依旧是一身白衣,抱着琴,倚窗而立,衣诀在风中分飞如蝶,千缕银丝舞动,飘飘欲仙。恍惚间,他似要乘风而去,飞离这惨淡人间。
“三皇子……”他轻唤。
缓缓地回首,凝眸,他,脸色苍白,神情惨淡,望见他时,眼里又渗进一抹深深的痛。
“你的野心,我早有察觉,却总想用琴音化去你的煞气,不想……你还是令燕国灭绝……说来……我也有不可饶恕之罪……”
言罢,他移近窗棂,飒飒风起,更象要将他纤瘦的身子一卷而去。
他知他想怎样,他也知如何可留住他,于是,他,冷冷地,说道:
“你若死了,燕国余下的王族将全数被处死。而且,我会用历代最残酷的刑法去炮制他们。让他们死得比你凄惨百倍,千倍!”
他的身体瞬时僵硬,许久,才听得他一声幽幽的叹息:“你,想我怎样?”
“我,要,你。”他答得斩钉截铁,“除了夺取天下之外,我最想得到的就是你!”
清冷的月下,他向他伸出手来,那对鹰隼般凌厉、坚定的眸子,燃烧着昔日的猎猎火誓:“把手给我!”
他的话不容拒绝。
而他在那一刻已然明缭,无论如何是逃不出他的掌握。
屈从吗?
不,不是屈从。他轻抿了一下唇,将微微颤抖的手覆上他的。
那一刻,感觉象把自己的命运押上了赌台。
他的手,凉凉的,细细的,纤秀如白莲,在他的手上有点惨无血色的白。
他紧紧地握住。
终于得到他了。从此,这双手将只为他一人抚琴,这个清高的人儿将只属于他一个人。
一时间,他想仰天长啸,欣喜之意难以言表。
琉璃垂花灯,五色云母屏风,氤氲似的紫纱云气帐,珍奇的古玩玉器,名家墨宝……
只要他能得到的,都会在此处见到。
他的新府邸布置得如同往日的宣和宫,却也远比宣和宫奢华。
院内依然有碧水清池,亭台精舍,依旧种着高大参天的凤凰古木,也依旧,看得见它涅磐时的惨烈和辉煌。
但,他心里明白。这里不是宣和宫,这里不是燕国。
这里,是染枫楼——荆国的皇宫。而他是亡国的三皇子。
即便一切都相同,仍更改不了他是阶下囚的事实。
他,用一个美仑美奂,巧夺天工的笼子困住了他,从此他便是只折了羽,断了翼的鸟儿,日日夜夜为他歌唱,直至死亡。
他不知他恨不恨自己,杀父之仇,灭国之恨,他是否在意?
他只看见他的神情依旧平淡,他的琴音听来如此悠扬,空灵清澈宛如高山流水。只是仿佛离他很遥远,很遥远。即便他用心聆听,也察觉不到他的心思了。
夜夜拥他而眠,夜夜惊觉他的消瘦,薄薄的七尺白绢下,他,瘦骨嶙峋,让他不忍触及。
凝视他,那芙蓉似的面容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喜恶,即便在消魂夺魄之时,他也是静如处子。
对他,他究竟抱的是怎样的心思?
是恨吧,所以会日渐憔悴,消瘦如斯。却又为何,每每依偎之时,那般柔顺,祥和。低敛的眉目下,流动的是温柔似水吗?
他愈是看不透他,心中便愈是烦躁。
他深怕,终有一日会失去他。
那个深幽的夜,他即将回宫。他燃起一盏灯,送他至门前。
摇曳的微弱灯火,暖暖地映红了他向来苍白的脸。
灯下,他凝视着他,久久不曾移开视线,金色的双瞳湮灭了灯火的旖焰。
许久,他才微启朱唇,轻轻道:“回去……要小心……。”
言罢,他随即垂下眼眸,转身回房。
而他,心神激荡,好久回不过神来。
自从将他掳至荆国,他便甚少开口,原本话已不多,如今更是沉默不语。
然而方才,他澄净如水且明丽如月的眼眸中,闪烁的是对他的关切吗?
还有那一低头的温柔,似一朵睡莲不胜凉风的羞怯,象含着隐隐的情意。
难道,一切只是灯火下的幻觉?
离去时,他一路回想,犹自沉醉不已。
或许,他有那么一点钟情于自己吧,也不尽是恨意。
想到这,他的唇不由扬起一丝笑意,掩抑不住的似水柔情在心间流淌。
然而,就在那一夜,他在回宫的路上,遭遇刺客,几乎遇刺身亡。
次日,宫中喧起哗然大波。当今天子遇刺了!
戒备森严的皇宫,竟有刺客可以混进来,还行刺了皇帝。宫里一时人心惶惶。
刺客很快就被抓住,严刑逼供之下,招了。
——是燕国三皇子指使的。
闻言,他象被人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一记,痛彻心扉。
原来,他是如此恨他,恨到不惜叫人行刺的地步。
他万没想到昨夜那看似关切的话语,竟意有所指。
他得到的,只是他的躯壳。
他狂笑,而后,一剑将刺客的头颅砍下。
血,瞬时溅上了他的龙袍,血光下,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他的眼冷绝如铁。
你不爱我,我也绝不会放了你!
当晚,他召集诸位臣子,在华阳宫设宴,为出兵魏国举行庆典。
他派人去请他,要他为众人抚琴。
他依言而来,怀抱着落英。白衣拥簇下,那朵绝美的容颜清瘦如月下残雪,身体轻盈,弱不胜衣。行走之间衣诀翩翩,竟不似个活人。仿佛那只是一缕月魂,为了圆一份执念,才苦苦逗留人间。
他坐下抚琴,琴音离离,却掩映不住席间众人的窃窃私语。
“听说这个亡国的皇子啊,竟叫人行刺皇上,真是好大的胆子。”
“皇上怎么不治他罪?”
“哼,都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媚惑皇上,我说,留这种乱臣贼子在身边迟早会危害皇上啊。”
“你看他,堂堂一国皇子,为了保存性命,竟与一般青楼歌妓无异,真是下贱的可以……”
“……”
那一声声冷言冷语如同一枝枝毒箭,箭箭穿心,打得他千沧百孔,鲜血淋漓。
紧咬着唇,他不禁微微颤抖,牙齿因为用力,竟将下唇咬出了一道血痕。
抬眼,高高的王座上,他,冷然漠视。
四目对视,只见他,缓缓地,露出一丝微笑,冰冷且残忍。
他的心,凉了,冰凉。
原来,你疑我派人刺杀你。
灯火通明的华阳宫,于瞬息之间沦为修罗地狱,晃动着个个狰狞的面目,充斥着缕缕魁魅之音。
他脸色苍白如纸,身躯抖如风中之烛。
你不信我,可以。
你要治我死罪,我也不怨你。
但,你不要这样羞辱我。
一时间,他心乱如麻,手下瑶琴音不成调。心神激荡间,只听得一声脆响,弦,断了。
四周静得可怕,他径自看着手下断弦的琴,一脸茫然。
“这也算是天下第一的琴音吗?”打破沉寂的,是他轻蔑的声音,从高高的王座上投下来。
象被人狠狠地刮了一记,他的脸更白了。
看到他痛苦,受伤,他竟有种报复的快意。
“给我下去!”他大声斥道。
缓缓地起身,抱起落英,他再次抬头,望着他,深幽的眸子首次流露出无言的悲哀。
而他看他的眼神,宛如路人。
我,是为了什么苟且偷生,你不懂吗?我……
他,欲语还休,终于,千言万语只化做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悠悠凋落如窗外第一瓣白雪。
原来,你不信我,不信我的。
莫名地,看他低首离去时孤寂的背影,他竟心生不忍。
也在刹时间,他有那么一股冲动,想唤回他的。
但话到嘴边,却被受伤的自尊压抑住了。
那一夜,荆国下起百年罕见的鹅毛大雪,片片雪花如垂死的蝶,挣扎着,舞动着,惨白的尸体湮灭了整个华阳宫。
而他,就那样在宫外站着,静静地凝视着宫内笙歌笑语,歌舞升平。
外面的夜静而冷,雪岚埋葬了他的发,寒气冻伤了他的身,他,浑然未觉。
他的眼,只穿越了冰雪,看见宫内灯火摇红,看见灯下的他,纵情声色,放浪形骸。
夜,渐渐沉暗,而跳动于他眸中的两点幽火,却如同自焚的凤凰,燃尽生命,舞着,舞着,在冰雪中渐渐暗淡,终化为灰烬。
那一刻,他,心若死灰。
翌日清晨,扫雪的宫人发现,有一行足印由华阳宫延伸至染枫楼,深深浅浅,歪歪斜斜,带着几分苍凉和绝望,心碎及彷徨,袒露于青天白日之下。
从此,染枫楼不再传出他清冽悠扬的琴音。他也未再踏入染枫楼半步。
他出兵攻打魏国之日,他终于一病不起。
他一路攻城掠地,渐行渐远,他辗转病榻,以似油煎。
他在弹指千里取人头,一笑烽飞灭诸侯。
他却烟锁凤楼,红颜弹指已终老。
他的病,日渐沉重,药石无医。偶尔清醒,他便抱着落英,细细抚摩它断弦之处,神情悠远,若有所思。
当他的手再也拨不动琴弦时,他却请来著名琴匠,将断弦续上。
他死去的那一夜,染枫楼再次传出一阵继一阵高亢的琴音,音阶扶摇直上,响彻云霄,久久徘徊在碧落苍穹之间。
听过他抚琴的宫人都说,三皇子的琴从未如此激越,象殷切地想要诉说什么,一声声,一弦弦,感天动地,催人泪下。
宫人还看见,院内那棵凤凰古木,在悠悠琴音,皑皑白雪中自焚。一夜之间,无语地火了一树的红。狂花燃成烈焰,一转眼,又融雪成泪,落花成冢。
生命辉煌与凋落,仅在刹那之间。
然而,这一次,不再是涅磐,也不再有来年繁花绽放的重生,这仅仅是绝望,所以,毅然选择了死亡,永远的,真正的死亡。
同一夜,远在千里之外的他,隐隐听见风啸雪怨之间,一缕悠然的琴音穿越冰雪而来,弹的正是一首苍凉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恍惚间,他似踏着冰雪款款行来,依旧一袭白衣,一头银发,依旧是那白莲的容颜,弱柳的身姿。飘飘然的,如神如仙。
行至他身前,他静静地看着他,一如哪个灯火摇红的夜。
而后,他,微微一笑,说:“我是……真的……你的……”
骤大的风雪吞没了他的言语,然而,他却分明看见,扑天盖地的朔雪中,他的笑,粲然如花。
一瞬间,天地万物仿佛褪尽了颜色,朦胧中只有他绝美的笑颜是这般清晰,冉冉地点亮了身旁灰暗的世界。
那一刻,他心中泛起一阵酸楚,竟有热泪漫进眼眶。
他,从未对他笑过的,相识以来,他竟从未看过他粲然的笑颜。
而今,他为他而笑,他却有了欲哭的冲动。
“三皇子……”他忍不住唤他,却惊见他在刹那间被狂雪一卷而去……
醒来后,他才发现,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可那微笑是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忘不了梦中刻骨铭心的痛。
也在忽然之间,他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征战。
曾几何时,他是那么热衷于金戈铁马,纵横沙场的戎马生涯,他曾雄心万丈地想要平定天下。
他曾经以为,只有战场上的烽烟和黄沙能令他热血沸腾,温柔乡里的旖旎风光只是生命中一闪而逝的流星。
他背叛他时,他也曾痛下决心:既然得不到他,那至少要得到天下!
然而,这一刻,他想见他,只想见他而已。
他想再次在凤凰树下听他弹奏落英,看他低眉敛目,沉静如莲的样子。
他还想对哪个清高的人说:你不爱我,不要紧,只要你还留在我身边,就足够了。只要我是爱你的,就足够了。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又是鸿雁北归之时,他一统天下,功成身返。
进入帝都时,他不禁抬头,仰望着巍峨的城墙,忽然想到:算来,这该是他和他相识的第十个年头了。
他应该会在染枫楼等他吧,或许,他此时正在树下抚琴。
时值凤凰花开的时节,他的身边想必又落了一地深深浅浅的红,而他抚琴的姿势应该还是那般优雅,他身上的白衣还是纤尘不染,衬的他恍然如仙……
想到这,他,禁不住地,微笑。
推门之际,他已可想见那如火如炎的凤凰木辉煌的样子,那在风中招摇夺目的绚丽嫣红。然而……
花呢?那一树的繁花呢?
他惊异万分,院中的凤凰木只残留着光秃秃的枝桠,在三月的晨风中痛苦地僵持着。
没有繁花,没有红炎,因为,凤凰死了,不再涅磐。
染枫楼在一派安静,祥和中迎接他。
楼内窗明几净,一切仍和他离去时无异。
他的琴就摆在他常为他弹奏的地方。弦已经续上了,似在随时等待着他回来,为他弹奏的样子。
但,他呢?他人呢?去了那里?
窗外,掠过双双回巢的燕子,清脆的鸣唱声声入耳,婉转动听。
他的心头却蒙上了一层恐怖的阴影。
“来人啊——”他突兀的声音打破了四周的沉寂,带着微微的颤音,泄露了他内心不详的预感。
“他去了那里?”
“启禀陛下,燕皇子殿下已经仙去。”宫人来报。
霎那间,他如五雷轰顶,一阵眩晕,几乎把持不住。
他死了,他死了,怎么可能?
宫人又道:“皇子殿下就葬在入城的那条路旁,他说,若陛下功成回京,他应该可以看得到……”
闻言,大恸。
继而,他发出一声悲呼,狂奔出去……
黄沙漫漫,官道萧萧。
在离城门不远,他寻获一座孤独的青冢。
三尺之遥,方寸之间,那,就是他埋骨之处了。
坟上芳草萋萋,他揪着头发,怆然泪下。
曾经,他得到的,握在手里的那抹月色,如今,只剩下眼前一杯黄土,一手苍凉。
那一刻,他才恍然醒悟:原来,他也是爱他的。
所以,会将落英的断弦续上。
所以,会希望葬在他回城的路旁。
所以,他的魂魄会不远千里来向他话别。
他的情,用得比他深。
留在他身旁,他受着千夫所指,万众唾骂,他独自忍受着杀父之仇,灭国之恨的煎熬,以至日渐消瘦,憔悴不堪。
即便如此,他还是爱他的,至死不渝地爱着他的。
而今,他的琴,仍放在他为他弹奏的地方;他的人,葬在他回还的道旁;他的魂呢,那一缕月魂又将在何处安息?
他不知道,他只清楚一点,他失去他了,今生今世,滚滚红尘,再也寻他不着……
流年似水,风云变幻,功名利禄宛如过眼云烟,他,早已看透了,也不再留意,然而,他留下的那面琴,他仍小心收藏着,几十年了,依旧完好如初。
每逢凤凰绽放的时节,他总在恍惚中看见,他,在一地火焰般耀目的落红中抚琴。素衣,银发,金眸,仿佛皎洁,冷冽的月堕落九天。
每当华灯初上之时,他总能忆起,灯下,他静静地凝视着他,许久,许久,深幽的眸子似含着隐隐的情意,然后,他轻声说:回去……要小心……
终此一生,他都无法忘了他的。
只是,此情成追忆,回首,已惘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