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❶ 郭德綱於謙2015最新相聲段子《相面》劇本
甲:咱們說一段兒。
乙:好哇。
甲:相聲啊。相貌的相,聲音的聲,這兩個字呀,咱們沒做到。
乙:做得不夠。
甲:聲音難聽,相貌很可氣。
乙:長得不好!
甲:你看人這相貌,一人一模樣兒。
乙:那當然啦。
甲:你說應當長什麼模樣兒為標准?這還沒法兒說,一人一樣兒。
乙:一人一樣兒呀,有好看的,就有難看的。
甲:什麼叫好看哪?我以為我這樣兒就算不錯。
乙:啊?
甲:我看我就不寒磣。
乙:你還不寒磣?
甲:你說誰好看?
乙:男人怎麼樣兒好看,這個我還真說不上來,女人長得怎麼樣兒好看,這我能說得上來。
甲:女人?
乙:哎。
甲:誰?
乙:誰……那我指不出來。女的長得怎麼樣兒為標准,怎麼樣兒為好看,這我能說得上來。
甲:你說,應當長什麼樣兒?
乙:最好哇,長得是柳葉兒眉,杏核眼,通關鼻樑兒,櫻桃小口一點點,不笑不說話,一笑倆酒渦兒,楊柳細腰,說話要燕語鶯聲。
甲:誰告訴你的?
乙:我就這么說呀。
甲:詞兒不對呀。
乙:怎麼?
甲:沒理呀。
乙:怎麼沒理呀?
甲:你說的這叫什麼?這叫「美人贊」。
乙:什麼叫美人贊哪?
甲:說書的先生部會這套——美人贊,一提說這人長得好,就把這套詞兒用上啦:柳葉兒眉,杏核眼,通關鼻樑兒,櫻桃小口一點點,不笑不說話,一笑倆酒渦兒,楊柳細腰,燕語鶯聲。說書就這么說,聽書的哪,就以為這人好看。其實不是,不好看!
乙:不好看?
甲:哪個女人長這樣兒呀?
乙:這不好看嗎?
甲:哪個女人長這樣兒就壞啦。
乙:怎麼?
甲:要有女人把這幾樣兒長全了,那就寒磣啦。柳葉兒眉,先說這眉毛吧。
乙:說吧?
甲:柳葉兒呀,柳樹葉子你看見過嗎?
乙:看見過呀。
甲:這么窄,這么長,柳葉兒眉,由這兒起,到這兒!
乙:嗬!那麼長的眉毛!太長,不好看。
甲:對呀。
乙:柳葉兒眉不好,杏核眼哪?
甲:杏核眼?
乙:哎,這個好看。
甲:眼跟杏核一樣,滴溜兒圓?
乙:那不好看!
甲:通關鼻樑兒……
乙:這怎麼樣?
甲:這兒鼓著。
乙:一般兒高哇?
甲:嗯。
乙:不行不行。
甲:櫻桃小口,像櫻桃那麼點兒嘴?
乙:哎。
甲:吃飯麻煩啦!
乙:怎麼?
甲:老得吃面條兒。
乙:怎麼?
甲:嘴小哇,長長的一根面條兒往裡吸。
乙:飽啦。
甲:面條兒進去啦,醬哪?都糊到嘴上啦!
乙:醬沒進去呀?
甲:嗯。
乙:這不好看!
甲:倆大酒渦兒哪?
乙:這個許是好。
甲:倆大酒渦兒,遠看跟「大鬼」一樣。
乙:喲!楊柳細腰?
甲:那活得了嗎?長那樣兒?
乙:也不好。
甲:最可氣的是燕語鶯聲。
乙:怎麼?
甲:說話跟燕子叫喚一樣。
乙:那不好聽嘛!
甲:鶯聲——黃鶯的聲音。
乙:多好!
甲:多好?誰懂啊?
乙:也不行?
甲:燕子那嘴多快呀,燕子叫喚:「唧溜兒唧……」太快啦!
乙:夠快啦。
甲:鶯聲,黃鶯的細聲,誰聽得出來呀?你媳婦兒跟你說話都那樣兒?
乙:不行嗎?
甲:燕語?
乙:啊。
甲:你呀由電台下班兒回家啦,到家你媳婦兒跟你說話:「喲,你回來啦,喝茶吧,挺熱的。吃飯吧,給你熱熱菜。」也得這么說呀。
乙:是呀。
甲:燕語,說話像燕子?
乙:不行?
甲:鶯聲,黃鶯的細聲?你懂?
乙:怎麼?
甲:你由電台下班兒回家:(聲音細、快)「你回來啦?」
乙:喲!
甲:「你吃飯吧。」
乙:嗐!
甲:怎麼啦這是?
乙:不行。
甲:根本就沒有。
乙:那麼依你說怎麼算好看?
甲:好看哪?
乙:嗯。
甲:這人哪,長得個兒不太高,不太矮,不太胖,身體健康,能工作,能勞動,這是叫漂亮,這就叫好看。
乙:咦?我記得有人說過這個話:「瞧你長這模樣——窮相。你看人家那相貌多好哇——富態。」
甲:那是騙人。
乙:怎麼?
甲:什麼叫窮相?哪叫闊相?
乙:都那麼說嘛。
甲:你不懂啊。
乙:怎麼?
甲:你說的這人長得窮相,富相,這是過去。
乙:過去?
甲:誰興的這個?過去舊社會,封建地主階級他們造的謠言,他們站在剝削人的立場上,他說他有福,他不承認他是剝削,他說他有造化,應當享福,命好;勞動人民吃不飽,穿不暖,受他們的剝削,他說那是沒有福,沒造化,窮命。
乙:噢。
甲:他老這么說,有些人也相信這一套啦,也認為這是對:「噢,人家大員、大地主有福,人家有造化,我就是命苦哇,得啦,認命吧。」認命,就這一認命,得啦,反動統治階級、封建地主階級他們就以這個得意啦嘛!認命啦嘛,沒有斗爭性啦嘛!認可他們剝削,認可他們欺負嘛,封建地主們就傳播這個。
乙:我不是聽封建地主他們說的,我是聽街面兒相面的,算卦的他們說的:「富貴貧賤,八字兒有關系。」
甲:那個呀?
乙:啊。
甲:你不懂啊。
乙:怎麼?
甲:相面的、算卦的、批八字兒的他們是給誰服務哇?
乙:不知道。
甲:他們就是給反動統治階級來服務的,不是給勞動人民服務的!隨便說說,造這么一套,他這一說你就信啦!他們有他們的詞兒呀——有書。
乙:有書?
甲:那書是誰編的?
乙:不知道。
甲:就是過去反動統治階級、封建地主階級編的,這叫相書哇,《麻衣相》啊,《原柳庄》啊,《水鏡集》呀,《相法大全》哪,《相法全篇》哪,《揣骨相》啊,《摸骨相》啊,《大清相》啊,種種的,不是一個人編的,所以那書不一樣,一個一樣兒,看這本兒這個說法,看那本兒那個說法。編好了詞兒啦,四六八句,上下聯句,上下一轍一韻的,四句詞兒,八句詩。我看過十三本相書。
乙:十三本?
甲:這詞兒我都會,都背下來啦。我也給人相過面。
乙:相面怎麼樣哪?
甲:不行。
乙:靈不靈?
甲:不靈。
乙:不靈啊?
甲:給誰相,誰說不靈。鬧得我簡直有點兒消極。
乙:你呀,早就應當消極。根本就是不靈啊。
甲:啊?
乙:不靈。
甲:不靈?
乙:啊。
甲:可有一樣兒。
乙:哪樣兒?
甲:我要給你相面就靈。
乙:啊?
甲:就靈。
乙:給我相就靈?
甲:哎,就靈。
乙:噢——你要是給我相靈了要錢嗎?
甲:不要錢。
乙:不要錢?
甲:就為讓大家聽聽,為什麼給張慶森相面就靈啦呢?大家一聽就知道啦,由於這種原因,所以就靈啦,要不是這種原因哪,不靈。
乙:那麼你就給我來來吧。
甲:給你相面啊?
乙:哎。
甲:站好吧。
乙:行。
甲:眼往前看。
乙:好。
甲:給你相面,相得對你說對,相得不對你就說對。
乙:啊?
甲:不對你就說不對。
乙:相對啦我說出來。
甲:嗯。
乙:相得不對嘛也說出來?
甲:是。
乙:好啦。
甲:甭客氣。
乙:行。
甲:你呀,就是一個父親,對不對?
乙:這個……他……
甲:對不對?
乙:這個呀,對,對。
甲:別猶豫,有幾位就說幾位。
乙:多不了,就是一個。
甲:就是一個?
乙:對啦。
甲:怎麼樣?
乙:靈啊。
甲:就是靈。第二樣兒:你父親跟你母親在結婚以後有的你,對不對?
乙:可不是嘛,太對啦。
甲:第三樣兒:你呀弟兄幾位?
乙:弟兄幾位?
甲:哎。
乙:我呀,哥兒倆。
甲:哥兒倆?
乙:哎。
甲:姐姐妹妹不算啊。
乙:弟兄哥兒倆。
甲:你不是有哥哥,就是有兄弟。
乙:那……可不是嘛,我有一哥哥。
甲:怎麼樣?
乙:對。
甲:你哥哥比你大點兒。
乙:對,太對啦。
甲:大,反正大不了多少,他怎麼大呀,那歲數也超不過你父親去。
乙:那……多新鮮哪!嘿!這靈,太靈啦。
甲:怎麼樣?
乙:對呀。
甲:第四樣兒:你有媳婦兒沒有?
乙:我呀?
甲:啊。
乙:有。
甲:你媳婦兒跟你呀,你們不是一母所生。
乙:這……可不是嘛。
甲:怎麼樣?
乙:對,她是她娘養的,我是我娘養的。
甲:怎麼樣?
乙:太對啦。
甲:靈嗎?
乙:太靈啦。
甲:滿對嗎?
乙:滿對。
甲:都對呀?
乙:啊。
甲:嘿嘿!看見沒有?
乙:看見什麼?
甲:這就叫能耐。
乙:這叫能耐呀?
甲:嗯。
乙:嘿嘿!這叫挨罵!
甲:怎麼話兒?這是……
乙:怎麼話兒呀?
甲:哎,別推呀!
乙:別推呀,這是什麼相面的,我要有斧子掄你一斧子,我!
甲:沒那麼大仇哇。
乙:沒那麼大仇哇?有你這么相面的嗎?這叫廢活!
甲:這不是逗著玩兒嗎?
乙:逗著玩兒?
甲:怎麼這么軸哇?
乙:不是軸,本來我不相面,你說玩笑,那更不靈啦!
甲:別玩笑,再另來。正面吧。
乙:哎。
甲:把你的掌法伸出來。
乙:掌法是什麼?
甲:手。
乙:非得看手?
甲:哎,相面的規矩!
乙:什麼規矩?
甲:「相面不看爪(念zhua),一定沒傳法。」
乙:啊?我們這是手,你說什麼,我們這是爪?
甲:這不是夠那轍嗎?
乙:什麼轍?
甲:「相面不看爪,一定沒傳法。」
乙:哎,手哇。
甲:手就是差點兒啦。
乙:怎麼?
甲:相面不看手,一定沒傳法,這不合轍呀!
乙:要是說「相面不看手,一定沒傳授」,這行不行?
甲:哎,這么樣兒也行。
乙:也行啊?就為你趕轍,我手成爪子啦!
甲:行行。看手相吧。
乙:哎。
甲:看你的手相,天、地、人三才紋,你這道紋不好。
乙:哪道紋?
甲:這兒。
乙:就短一點兒的這道?
甲:哎,這叫沖煞紋。
乙:有講兒嗎?
甲:「掌中橫生沖煞紋,少年一定受孤貧,若問富貴何時有,克去本夫另嫁人。」
乙:哎……啊?我得另嫁人哪?
甲:你呀,由十六歲過門。
乙:我?
甲:十六歲結的婚,過門以後哇,公公就死啦,婆媳不和,現在你的丈夫沒有啦,你打算嫁人,對不對?嫁人哪,最好哇嫁給一個山東人吧。
乙:怎麼?
甲:東方屬木,木生火,夫妻必定美滿。最好嫁一個胖子。
乙:這干嗎呀?
甲:胖屬水,水生木,更好。
乙:嘿!
甲:看吧。
乙:干嗎?
甲:打春,多會兒一立春,立春以後,你丈夫就來啦。
乙:你等等兒吧,你看看我是男的是女的呀?
甲:女的。
乙:哎,我是男的呀。
甲:女的。
乙:怎麼是女的?
甲:相面伸手,男左女右哇,你伸右手,這不是女的嗎?
乙:誰說的?我伸的就是左……嗐!你告訴我伸錯了手不行嗎!我這手不對啦,什麼告訴我嫁個山東人,還有大胖子,干嗎我這么賤骨頭哇!
甲:這手。
乙:左手。
甲:你這手不錯嘿!
乙:怎麼?
甲:你這手指頭都離得開。
乙:多新鮮哪,離不開那不成鴨子啦!
甲:鴨掌。
乙:哎。鴨掌啊?人掌。
甲:指要長,掌要方,紋要深,手要厚,大指為君,末指為臣,二指為主,四指為賓,君臣要得配,賓主相持,八字高配,乾、坎、艮、震、巽、離、坤、兌,掌心窪必發家,掌心不窪不發家。把手心翻個個兒我瞧一瞧。(向外翻乙手)
乙:哎喲!干什麼這是?
甲:這邊兒,這邊兒。
乙:翻手有這么翻的?
甲:不一樣嘛。
乙:一樣?那不掉碓兒啦!
甲:對。這邊兒。
乙:哎。
甲:膚筋若露,老年必受苦,膚筋若不露,老年必享福,似露不露,平常而已。掌法收起,看看你的五官。
乙:看五官?
甲:相面相面嘛。
乙:噢!
甲:主要看你的臉上,分五官。
乙:什麼叫五官?
甲:眼睛、鼻子、眉毛、耳朵、嘴。
乙:噢。
甲:眉為保壽官,眼為監察官,耳為采聽官,嘴為出納官,鼻為審辨官。五官有一官好,必有十年旺運,要有一官不好,必走十年敗運。我瞧瞧你五官。
乙:你看看。
甲:好!
乙:哪點兒?
甲:五官哪?
乙:啊。
甲:都不挨著。
乙:哎,這……多新鮮哪!都長一塊兒不成包子啦。
甲:包子臉兒。
乙:包子臉兒?
甲:包子臉兒值錢。
乙:有這么長的嗎?
甲:少哇。
乙:多新鮮,一個也沒有哇。
甲:你這眉毛不好。
乙:怎麼?
甲:眉梢發散,兄弟不利。
乙:噢。
甲:准頭不正,問貴在眼,富在耳嘛。看看流年大運吧。
乙:哎哎。
甲:你今年高壽,多大歲數?
乙:我今年四十五歲。
甲:四十五歲?
乙:哎。
甲:屬牛的。
乙:哎。啊?誰說的?
甲:在你小時候兒……
乙:你等等兒再說,四十五歲,我怎麼屬牛的呀?
甲:啊?
乙:怎麼屬牛的?
甲:不是屬牛的……
乙:不是。
甲:咦,你呀,屬羊。
乙:屬羊也不對呀!
甲:屬馬行嗎?
乙:好嘛,現商量!我四十五歲,屬雞的呀。
甲:差不多少。
乙:差不多少哇?差遠啦!
甲:四十五歲屬雞的?
乙:嗯。
甲:癸卯年生人。
乙:啊?
甲:你土命。
乙:不對呀!癸卯年生人哪?
甲:嗯。
乙:卯,那不是卯兔兒啦嗎?我是屬雞的呀。
甲:屬雞的就是癸卯啊。
乙:卯兔呀!
甲:是呀,你不是癸卯啊?
乙:多新鮮!
甲:甲:未。
乙:啊?
甲:甲:未。
乙:甲:未?
甲:啊。
乙:你那兒假喂,我這兒真吃,行嗎?
甲:酉未?
乙:什麼叫酉未!
甲:酉癸。
乙:有鬼干嗎呀。
甲:沒鬼嗎?
乙:哪兒來的鬼呀!
甲:亥癸。
乙:什麼亥癸呀!我屬雞的,是酉雞呀。
甲:差不多少。
乙:又差不多少哇?
甲:你是八歲交運,八歲、十八、二十八,下至山根上至發,有財無庫兩頭兒消,三十印堂修在上。一歲至十歲走兩耳,十五發髻,十六走天庭,十七、十八日月角,日角月角左右邊稱更不好,在你三十歲……哎,三十歲不錯。
乙:三十歲?
甲:三十歲那年好運。
乙:噢,三十歲那年我娶媳婦兒。
甲:那就是交好運哪。
乙:是,是。
甲:我媳……
乙:啊?
甲:哎,你媳婦兒。說錯啦。
乙:這能說錯啦?
甲:你媳婦多大歲數?
乙:我媳婦今年三十六歲。
甲:三十六歲,比我小一歲,就算不錯。
乙:啊?
甲:不知道脾氣怎麼樣。
乙:你管得著脾氣兒啊?她怎麼比你小一歲?
甲:比你小一歲。
乙:怎麼比我小一歲?
甲:我比你小一歲。
乙:我多會兒比你小一歲來?
甲:我比你小一歲。
乙:你比我小一歲干嗎呀!
甲:小幾歲呀?
乙:嗐!我媳婦兒比我小九歲。
甲:比我哪?
乙:礙你什麼事呀!
甲:得,先不提我。
乙:多新鮮哪!
甲:你媳婦比你小,小得大多,不好,你應當娶大媳婦兒。娶小媳婦兒,夫妻命運相剋呀,不好,打娶媳婦兒之後,你這運氣不佳。
乙:怎麼的?
甲:運不強。這些年你好有一比。
乙:比什麼?
甲:萬丈高樓往樓下走。你這個命啊,是一年不如一年,一月不如一月,一天不如一天,一時不如一時,一會兒不如一會兒,一陣兒不如一陣兒。
乙:我還活什麼勁兒,我呀!
甲:命嘛。
乙:怎麼那麼倒楣哪?
甲:高一步矮一步,濕一步泥一步哇,蜘蛛羅網在檐前,又被狂風吹半邊,半邊破來半邊整,半邊整了又團圓,掙多少錢也存不下,來財如長江流水,去財似風卷殘雲,虛名假利,瞎勞白擾,山根塌陷不 祖業,祖上根基挺好,到你這輩兒就沒有什麼啦。
乙:可不是嘛。
甲:打你三十歲娶媳婦以後,這些年也是勞碌奔忙,奔忙勞碌。
乙:對。
甲:三十一走凌雲,三十二走紫氣,三十三往下,三十四,兩道眉毛,三十五、三十六大眼犄角,三十七、三十八兩隻眼,三十九、四十兩個小眼犄角,四十一歲走山根,四十六、七,年上,壽上,四十八、四十九蘭台、亭玉,在你過去呀,以後,將來,看你老這怎麼樣吧。
乙:你給細看看。
甲:你咳嗽一聲。
乙:(咳嗽)
甲:喲!
乙:怎麼啦?
甲:沒底氣啦。
乙:我要死是怎麼的?
甲:誰說你要死呀?
乙:怎麼告訴我沒底氣啦?
甲:「富貴音韻出丹田,氣實喉寬響腮間,貧賤不離唇舌上,一世奔走不堪言。語要均平氣要和,貴人愚痴小人多,閉口無言唇亂動,不離貧賤受折磨。」按你這相貌說,奔忙勞碌一輩子。
乙:可不是嘛!
甲:沒剩下什麼。
乙:這倒對呀!
甲:不知道的以為你存了錢啦,存什麼呀,什麼也存不下呀。
乙:是呀!
甲:「蛤蟆來在養魚池,自己為難自己知,有人說你心歡喜,委屈為難在心裡。」你是驢糞球兒。
乙:怎麼講?
甲:外面兒光。外面挺好看,內里空虛,房子不趁一間,地沒有一畝,還得賃房住,賃兩間房。
乙:噢。
甲:你們家呀,打這個地方往南走二里多地,對不對?
乙:對。
甲:你們街坊好幾家,是大雜院兒。
乙:是呀。
甲:三家街坊,連你們四家。
乙:啊。
甲:你們住那房子是北房。
乙:對呀。
甲:北房靠西頭兒那兩間,里頭屋小,外頭屋大。
乙:是呀。
甲:你們家就兩口人,你、你媳婦兒。
乙:對。
甲:今兒早飯哪,你們吃的是烙餅,炒豆加辣椒,昨天剩的稀飯。
乙:對呀。
甲:出門兒呀沒帶車錢,走著來的。
乙:可不是嘛!
甲:對嗎?
乙:對呀。
甲:怎麼樣?說相面不靈,你看看靈不靈!
乙:哎,你給我相面怎麼這么靈啊?
甲:你糊塗啦,咱倆不是在一院兒住嗎?
乙:廢話呀!
❷ 異秉的原文
異秉
作者:汪曾祺
王二是這條街的人看著他發達起來的。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就在保全堂葯店廊檐下擺一個熏燒攤子。「熏燒」就是鹵味。他下午來,上午在家裡。
他家在後街瀕河的高坡上,四面不挨人家。房子很舊了,碎磚牆,草頂泥地,倒是不仄逼,也很乾凈,夏天很涼快。一共三間。正中是堂屋,在「天地君親師」的下面便是一具石磨。一邊是廚房,也就是作坊。一邊是卧房,住著王二的一家。他上無父母,嫡親的只有四口人,一個媳婦,一兒一女。這家總是那麼安靜,從外面聽不到什麼聲音。後街的人家總是吵吵鬧鬧的。男人揪著頭發打老婆,女人拿火叉打孩子,老太婆用菜刀剁著砧板詛咒偷了她的下蛋雞的賊。王家從來沒有這些聲音。他們家起得很早。天不亮王二就起來備料,然後就燒煮。他媳婦梳好頭就推磨磨豆腐。——王二的熏燒攤每天要賣出很多回鹵豆腐乾,這豆腐乾是自家做的。磨得了豆腐,就幫王二燒火。火光照得她的圓盤臉紅紅的。(附近的空氣里彌漫著王二家飄出的五香味。)後來王二餵了一頭小毛驢,她就不用圍著磨盤轉了,只要把小驢牽上磨,不時往磨眼裡倒半碗豆子,注一點水就行了。省出時間,好做針線。一家四口,大裁小剪,很費功夫。兩個孩子,大兒子長得像媽,圓乎乎的臉,兩個眼睛笑起來一道縫。小女兒像父親,瘦長臉,眼睛挺大。
兒子念了幾年私塾,能記帳了,就不念了。他一天就是牽了小驢去飲,放它到草地上去打滾。到大了一點,就幫父親洗料備料做生意,放驢的差事就歸了妹妹了。
每天下午,在上學的孩子放學,人家淘晚飯米的時候,他就來擺他的攤子。他為什麼選中保全堂來擺他的攤子呢?是因為這地點好,東街西街和附近幾條巷子到這里都不遠;因為保全堂的廊檐寬,櫃台到鋪門有相當的餘地;還是因為這是一家葯店,葯店到晚上生意就比較清淡,——很少人晚上上葯鋪抓葯的,他擺個攤子礙不著人家的買賣,都說不清。當初還一定是請人向葯店的東家說了好話,親自登門叩謝過的。反正,有年頭了。他的的攤子的全副「生財」——這地方把做買賣的用具叫做「生財」,就寄放在葯店店堂的後面過道里,挨牆放著,上面就是懸在二樑上的趙公元帥的神龕,這些「生財」包括兩塊長板,兩條三條腿的高板凳(這種高凳一邊兩條腿,在兩頭;一邊一條腿在當中),以及好幾個一面裝了玻璃的匣子。他把板凳支好,長板放平,玻璃匣子排開。這些玻璃匣子里裝的是黑瓜子、白瓜子、鹽炒豌豆、油炸豌豆、蘭花豆、五香花生米、長板的一頭擺開「熏燒」。「熏燒」除回鹵豆腐乾之外,主要是牛肉、蒲包肉和豬頭肉。這地方一般人家是不大吃牛肉的。吃,也極少紅燒、清燉,只是到熏燒攤子去買。這種牛肉是五香加鹽煮好,外面染了通紅的紅曲,一大塊一大塊的堆在那裡。買多少,現切,放在送過來的盤子里,抓一把青蒜,澆一勺辣椒糊。蒲包肉似乎是這個縣里特有的。用一個三寸來長直徑寸半的蒲包,裡面襯上豆腐皮,塞滿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攔腰用一道麻繩系緊,成一個葫蘆形。煮熟以後,倒出來,也是一個帶有蒲包印跡的葫蘆。切成片,很香。豬頭肉則分門別類的賣,拱嘴、耳朵、臉子,——臉子有個專門名詞,叫「大肥」。要什麼,切什麼。到了上燈以後,王二的生意就到了高潮。只見他拿了刀不停地切,一面還忙著收錢,包油炸的、鹽炒的豌豆、瓜子,很少有歇一歇的時候。一直忙到九點多鍾,在他的兩盞高罩的煤油燈里煤油已經點去了一多半,裝熏燒的盤子和裝豌豆的匣子都已經見了底的時候,他媳婦給他送飯來了,他才用熱水擦一把臉,吃晚飯。吃完晚飯,總還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生意,他不忙收攤子,就端了一杯熱茶,坐到保全堂店堂里的椅子上,聽人聊天,一面拿眼睛瞟著他的攤子,見有人走來,就起身切一盤,包兩包。他的主顧都是熟人,誰什麼時候來,買什麼,他心裡都是有數的。
這一條街上的店鋪、擺攤的,生意如何,彼此都很清楚。近幾年,景況都不大好。有幾家好一些,但也只是能維持。有的是逐漸地敗落下來了。先是貨架上的東西越來越空,只出不進,最後就出讓「生財」,關門歇業。只有王二的生意卻越做越興旺。他的攤子越擺越大,裝炒貨的匣子,裝熏燒的洋磁碟子,越來越多。每天晚上到了買賣高潮的時候,攤子外面有時會擁著好些人。好天氣還好,遇上下雨下雪(下雨下雪買他的東西的比平常更多),叫主顧在當街打傘站著,實在很不過意。於是經人說合,出了租錢,他就把他的攤子搬到隔壁源昌煙店的店堂里去了。
源昌煙店是個老名號,專賣旱煙,做門市,也做批發。一邊是櫃台,一邊是刨煙的作坊。這一帶抽的旱煙是刨成絲的。刨煙師傅把煙葉子一張一張立著疊在一個特製的木床子上,用皮繩木楔卡緊,兩腿夾著床子,用一個刨刃有半尺寬的大刨子刨。煙是黃的。他們都穿了白布套褲。這套褲也都變黃了。下了工,脫了套褲,他們身上也到處是黃的。頭發也是黃的。——手藝人都帶著他那個行業特有的顏色。染坊師傅的指甲縫里都是藍的,碾米師傅的眉毛總是白蒙蒙的。原來,源昌號每天有四個師傅、四副床子刨煙。每天總有一些大人孩子站在旁邊看。後來減成三個,兩個,一個。最後連這一個也辭了。這家的東家就靠賣一點紙煙、火柴、零包的茶葉維持生活,也還賣一點躉來的旱煙、皮絲煙。不知道為什麼,原來挺敞亮的店堂變得黑暗了,牌匾上的金字也都無精打采了。那座櫃台顯得特別的大。大,而空。
王二來了,就佔了半邊店堂,就是原來刨煙師傅刨煙的地方。他的攤子原來在保全堂廊檐是東西向橫放著的,遷到源昌,就改成南北向,直放了。所以,已經不能算是一個攤子,而是半個店鋪了。他在原有的板子之外增加了一塊,擺成一個曲尺形,儼然也就是一個櫃台。他所賣的東西的品種也增加了。即以熏燒而論,除了原有的回鹵豆腐乾、牛肉、豬頭肉、蒲包肉之外,春天,賣一種叫做「鵽」的野味,——這是一種候鳥,長嘴長腳,因為是桃花開時來的,不知是哪位文人雅士給它起了一個名稱叫「桃花鵽」;賣鵪鶉;入冬以後,他就掛起一個長條形的玻璃鏡框,裡面用大紅臘箋寫了泥金字:「即日起新添美味羊糕五香兔肉」。這地方人沒有自己家裡做羊肉的,都是從熏燒攤上買。只有一種吃法:帶皮白煮,凍實,切片,加青蒜、辣椒糊,還有一把必不可少的胡蘿卜絲(據說這是最能解膻氣的)。醬油、醋,買回來自己加。兔肉,也像牛肉似的加鹽和五香煮,染了通紅的紅曲。
這條街上過年時的春聯是各式各樣的。有的是特製嵌了字型大小的。比如保全堂,就是由該店拔貢出身的東家擬制的「保我黎民,全登壽域」;有些大字型大小,比如布店,口氣很大,貼的是「生涯宗子貢,貿易效陶朱」,最常見的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小本經營的買賣的則很謙虛地寫出:「生意三春草,財源雨後花」。這末一副春聯,用於王二的超攤子准鋪子,真是再貼切不過了,雖然王二並沒有想到貼這樣一副春聯,——他也沒處貼呀,這鋪面的字型大小還是「源昌」。他的生意真是三春草、雨後花一樣的起來了。「起來」最顯眼的標志是他把長罩煤油燈撤掉,掛起一盞呼呼作響的汽燈。須知,汽燈這東西只有錢庄、綢緞庄才用,而王二,居然在一個熏燒攤子的上面,掛起來了。這白亮白亮的汽燈,越顯得源昌櫃台里的一盞煤油燈十分的暗淡了。
王二的發達,是從他的生活也看得出來的。第一,他可以自由地去聽書。王二最愛聽書。走到街上,在形形色色招貼告示中間,他最注意的是說書的報條。那是三寸寬,四尺來長的一條黃顏色的紙,濃墨寫道:「特聘維揚×××先生在×××(茶館)開講××(三國、水滸、岳傳……)是月×日起風雨無阻」。以前去聽書都要經過考慮。一是花錢,二是費時間,更主要的是考慮這於他的身份不大相稱:一個賣熏燒的,常常聽書,怕人議論。他覺得可以了,想聽就去。小蓬萊、五柳園(這都是說書的茶館),都去,三國、水滸、岳傳,都聽。尤其是夏天,天長,穿了竹布的或夏布的長衫,拿了一弔錢,就去了。下午的書一點開書,不到四點鍾就「明日請早」了(這里說書的規矩是在說書先生說到預定的地方,留下一個扣子,跑堂的茶房高喝一聲「明日請早——!」聽客們就紛紛起身散場),這耽誤不了他的生意。他一天忙到晚,只有這一段時間得空。第二,過年推牌九,他在下注時不猶豫。王二平常絕不賭錢,只有過年賭五天。過年賭錢不犯禁,家家店鋪里都可賭錢。初一起,不做生意,鋪門關起來,裡面黑洞洞的。保全堂櫃台里身,有一個小穿堂,是供神農祖師的地方,上面有個天窗,比較亮堂。拉開神農畫像前的一張方桌,嘩啦一聲,骨牌和骰子就倒出來了。打麻將多是社會地位相近的,推牌九則不論。誰都可以來。保全堂的「同仁」(除了陶先生和陳相公),替人家收房錢的掄元,賣活魚的疤眼——他曾得外症,治癒後左眼留一大疤,小學生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巴顏喀拉山」,這外號竟傳開了,一街人都叫他巴顏喀拉山,雖然有人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王二。輸贏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少。十吊錢推一庄。十吊錢相當於三塊洋錢。下注稍大的是一弔錢三三四,一弔錢分三道:三百、三百、四百。七點贏一道,八點贏兩道,若是抓到一副九點或是天地杠,莊家賠一弔錢。王二下「三三四」是常事。有時竟會下到五吊錢一注孤丁,把五吊錢穩穩地推出去,心不跳,手不抖。(收房錢的掄元下到五百錢一注時手就抖個不住。)贏得多了,他也能上去推兩庄。推牌九這玩意,財越大,氣越粗,王二輸的時候竟不多。
王二把他的買賣喬遷到隔壁源昌去了,但是每天九點以後他一定還是端了一杯茶到保全堂店堂里來坐個點把鍾。兒子大了,晚上再來的零星生意,他一個人就可以應付了。且說保全堂。
這是一家門面不大的葯店。不知為什麼,這葯店的東家用人,不用本地人,從上到下,從管事的到挑水的,一律是淮城人。他們每年有一個月的假期,輪流回家,去干傳宗接代的事。其餘十一個月,都住在店裡。他們的老婆就守十一個月的寡。葯店的「同仁」,一律稱為「先生」。先生里分為幾等。一等的是「管事」,即經理。當了管事就是終身職務,很少聽說過有東家把管事辭了的。除非老管事病故,才會延聘一位新管事。當了管事,就有「身股」,或稱「人股」,到了年底可以按股分紅。因此,他對生意是兢兢業業,忠心耿耿的。東家從不到店,管事負責一切。他照例一個人單獨睡在神農像後面的一間屋子裡,名叫「後櫃」。總帳、銀錢,貴重的葯材如犀角、羚羊、麝香,都鎖在這間屋子裡,鑰匙在他身上,——人參、鹿茸不算什麼貴重東西。吃飯的時候,管事總是坐在橫頭末席,以示代表東家奉陪諸位先生。熬到「管事」能有幾人?全城一共才有那麼幾家葯店。保全堂的管事姓盧。二等的叫「刀上」,管切葯和「跌」丸葯。葯店每天都有很多葯要切「飲片」切得整齊不整齊,漂亮不漂亮,直接影響生意好壞。內行人一看,就知道這葯是什麼人切出來的。「刀上」是個技術人員,薪金最高,在店中地位也最尊。吃飯時他照例坐在上首的二席,——除了有客,頭席總是虛著的。逢年過節,葯王生日(葯王不是神農氏,卻是孫思邈),有酒,管事的舉杯,必得「刀上」先喝一口,大家才喝。保全堂的「刀上」是全縣頭一把刀,他要是鬧脾氣辭職,馬上就有別家搶著請他去。好在此人雖有點高傲,有點倔,卻輕易不發脾氣。他姓許。其餘的都叫「同事」。那讀法卻有點特別,重音在「同」字上。他們的職務就是抓葯,寫帳。「同事」是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每年都有被辭退的可能。辭退時「管事」並不說話,只是在臘月有一桌辭年酒,算是東家向「同仁」道一年的辛苦,只要是把哪位「同事」請到上席去,該「同事」就二話不說,客客氣氣地捲起鋪蓋另謀高就。當然,事前就從旁漏出一點風聲的,並不當真是打一悶棍。該辭退「同事」在八月節後就有預感。有的早就和別家談好,很瀟灑地走了;有的則請人斡旋,留一年再看。後一種,總要作一點「檢討」,下一點「保證」。「回爐的燒餅不香」,辭而不去,面上無光,身價就低了。保全堂的陶先生,就已經有三次要被請到上席了。他咳嗽痰喘,人也不精明。終於沒有坐上席,一則是同行店伙紛紛來說情:辭了他,他上誰家去呢?誰家會要這樣一個痰簍子呢?這豈非絕了他的生計?二則,他還有一點好處,即不回家。他四十多歲了,卻沒有傳宗接代的任務,因為他沒有娶過親。這樣,陶先生就只有更加勤勉,更加謹慎了。每逢他的喘病發作時,有人問:「陶先生,你這兩天又不大好吧?」他就一面喘嗽著一面說:「啊,不,很好,很(呼嚕呼嚕)好!」
以上,是「先生」一級。「先生」以下,是學生意的。葯店管學生意的卻有一個奇怪稱呼,叫做「相公」。
因此,這葯店除煮飯挑水的之外,實有四等人:「管事」、「刀上」、「同事」、「相公」。
保全堂的幾位「相公」都已經過了三年零一節,滿師走了。現有的「相公」姓陳。
陳相公腦袋大大的,眼睛圓圓的,嘴唇厚厚的,說話聲氣粗粗的——嗚嚕嗚嚕地說不清楚。
他一天的生活如下:起得比誰都早。起來就把「先生」們的尿壺都倒了涮干凈控在廁所里。掃地。擦桌椅、擦櫃台。到處撣土。開門。這地方的店鋪大都是「鋪闥子門」,——一列寬可一尺的厚厚的門板嵌在門框和門檻的槽子里。陳相公就一塊一塊卸出來,按「東一」、「東二」、「東三」、「東四」、「西一」、「西二」、「西三」、「西四」次序,靠牆豎好。曬葯,收葯。太陽出來時,把許先生切好的「飲片」、「跌」好的丸葯,——都放在匾篩里,用頭頂著,爬上梯子,到屋頂的曬台上放好;傍晚時再收下來。這是他一天最快樂的時候。他可以登高四望。看得見許多店鋪和人家的房頂,都是黑黑的。看得見遠外的綠樹,綠樹後面緩緩移動的帆。看得見鴿子,看得見飄動搖擺的風箏。到了七月,傍晚,還可以看巧雲。七月的雲多變幻,當地叫做「巧雲」。那是真好看呀:灰的、白的、黃的、桔紅的,鑲著金邊,一會一個樣,像獅子的,像老虎的,像馬、像狗的。此時的陳相公,真是古人所說的「心曠神怡」。其餘的時候,就很刻板枯燥了。碾葯。兩腳踏著木板,在一個船形的鐵碾槽子里碾。倘若碾的是胡椒,就要不停地打噴嚏。裁紙。用一個大彎刀,把一沓一沓的白粉連紙裁成大小不等的方塊,包葯用。刷印包裝紙。他每天還有兩項例行的公事。上午,要搓很多抽水煙用的紙枚子。把裝銅錢的錢板翻過來,用「表心紙」一根一根地搓。保全堂沒有人抽水煙,但不知什麼道理每天都要搓許多紙枚子,誰來都可取幾根,這已經成了一種「傳統」。下午,擦燈罩。葯店裡里外外,要用十來盞煤油燈。所有燈罩,每天都要擦一遍。晚上,攤膏葯。從上燈起,直到王二過店堂里來閑坐,他一直都在攤膏葯。到十點多鍾,把先生們的尿壺都放到他們的床下,該吹滅的燈都吹滅了,上了門,他就可以准備睡覺了。先生們都睡在後面的廂屋裡,陳相公睡在店堂里。把鋪板一放,鋪蓋攤開,這就是他一個人的天地了。臨睡前他總要背兩篇《湯頭歌訣》,——葯店的先生總要懂一點醫道。小戶人家有病不求醫,到葯店來說明病狀,先生們隨口就要說出:「吃一劑小柴胡湯吧」,「服三付霍香正氣丸」,「上一點七厘散」。有時,坐在被窩里想一會家,想想他的多年守寡的母親,想想他家房門背後的一張貼了多年的麒麟送子的年畫。想不一會,困了,把腦袋放倒,立刻就響起了很大的鼾聲。
陳相公已經學了一年多生意了。他已經給趙公元帥和神農爺燒了三十次香。初一、十五,都要給這二位燒香,這照例是陳相公的事。趙公元帥手執金鞭,身騎黑虎,兩旁有一副八寸長的黑地金字的小對聯:「手執金鞭驅寶至,身騎黑虎送財來。」神農爺虯髯披發,赤身露體,腰裡圍著一圈很大的樹葉,手指甲、腳指甲都很長,一隻手捏著一棵靈芝草,坐在一塊石頭上。陳相公對這二位看得很熟,燒香的時候很虔敬。
陳相公老是挨打。學生竟沒有不挨打的,陳相公挨打的次數也似稍多了一點。挨打的原因大都是因為做錯了事:紙裁歪了,燈罩擦破了。這孩子也好像不大聰明,記性不好,做事遲鈍。打他的多是盧先生。盧先生不是暴脾氣,打他是為他好,要他成人。有一次可挨了大打。他收葯,下梯一腳踩空了,把一匾篩澤瀉翻到了陰溝里。這回打他的是許先生。他用一根閂門的木棍沒頭沒腦的把他痛打了一頓,打得這孩子哇哇地亂叫:「哎呀!哎呀!我下回不了!下回不了!哎呀!哎呀!我錯了!哎呀!哎呀!」誰也不能去勸,因為知道許先生的脾氣,越勸越打得凶,何況他這回的錯是不小(澤瀉不是貴葯,但切起來很費工,要切成厚薄一樣,狀如銅錢的圓片)。後來還是煮飯的老朱來勸住了。這老朱來得比誰都早,人又出名的忠誠梗直。他從來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都是把大家吃剩的殘湯剩水泡一點鍋巴吃。因此,一店人都對他很敬畏。他一把奪過許先生手裡的門閂,說了一句話:「他也是人生父母養的!」陳相公挨了打,當時沒敢哭。到了晚上,上了門,一個人嗚嗚地哭了半天。他向他遠在故鄉的母親說:「媽媽,我又挨打了!媽媽,不要緊的,再挨兩年打,我就能養活你老人家了!」
王二每年到保全堂店堂里來,是因為這里熱鬧。別的店鋪到九點多鍾,就沒有什麼人,往往只有一個管事在算帳,一個學徒在打盹。保全堂正是高朋滿座的時候。這些先生都是無家可歸的光棍,這時都聚集到店堂里來。還有幾個常客,收房錢的掄元,賣活魚的巴顏喀拉山,給人家熬鴉片煙的老炳,還有一個張漢。這張漢是對門萬順醬園連家的一個親戚兼食客,全名是張漢軒,大家卻都叫他張漢。大概是覺得已經淪為食客,就不必「軒」了。此人有七十歲了,長得活脫像一個伏爾泰,一張尖臉,一個尖尖的鼻子。他年輕時在外地做過幕,走過很多地方,見多識廣,什麼都知道,是個百事通。比如說抽煙,他就告訴你煙有五種:水、旱、鼻、雅、潮,「雅」是鴉片。「潮」是潮煙,這地方誰也沒見過。說喝酒,他就能說出山東黃、狀元紅、蓮花白……說喝茶,他就告訴你獅峰龍井、蘇州的碧螺春,雲南的「烤茶」是在怎樣一個罐里烤的,福建的功夫茶的茶杯比酒盅還小,就是吃了一隻燉肘子,也只能喝三杯,這茶太釅了。他熟讀《子不語》、《夜雨秋燈錄》,能講許多鬼狐故事。他還知道雲南怎樣放蠱,湘西怎樣趕屍。他還親眼見到過旱魃、僵屍、狐狸精,有時間,有地點,有子有眼。三教九流,醫卜星相,他全知道。他讀過《麻衣神相》、《柳庄神相》,會算「奇門遁甲」、「六壬課」、「靈棋經」。他總要到快九點鍾時才出現(白天不知道他干什麼),他一來,大家精神為之一振,這一晚上就全聽他一個人百刂話。他很會講,起承轉合,抑揚頓挫,有聲有色。他也像說書先生一樣,說到筋節處就停住了,慢慢地抽煙,急得大家一勁地催他:「後來呢?後來呢?」這也是陳相公一天比較快樂的時候。他一邊攤著膏葯,一邊聽著。有時,聽得太入神了,攤膏葯的扦子停留在油紙上,會廢掉一張膏葯。他一發現,趕緊偷偷塞進口袋裡。這時也不會被發現,不會挨打。
有一天,張漢談起人生有命。說朱洪武、沈萬山、范丹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都是丑時建生,雞鳴頭遍。但是一聲雞叫,可就命分三等了:抬頭朱洪武,低頭沈萬山,勾一勾就是窮范丹。朱洪武貴為天子,沈萬山富甲天下,窮范丹凍餓而死。他又說凡是成大事業,有大作為,興旺發達的,都有異相,或有特殊的秉賦。漢高祖劉邦,股有七十二黑子——就是屁股上有七十二顆黑痣,誰有過?明太祖朱元璋,生就是五嶽朝天,——兩額、兩顴、下巴,都突出,狀如五嶽,誰有過?樊噲能把一個整豬腿生吃下去,燕人張翼德,睡著了也睜著眼睛。就是市井之人,凡有走了一步好運的,也莫不有與眾不同之處。必有非常之人,乃成非常之事。大家聽了,不禁暗暗點頭。
張漢猛吸了幾口旱煙,忽然話鋒一轉,向王二道:「即以王二而論,他這些年飛黃騰達,財源茂盛,也必有其異秉。」「……?」
王二不解何為「異秉」。
「就是與眾不同,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你說說,你說說!」大家也都慫恿王二:「說說!說說!」
王二雖然發了一點財,卻隨時不忘自己的身份,從不僭越自大,在大家敦促之下,只有很誠懇地欠一欠身說:「我呀,有那麼一點:大小解分清。」他怕大家不懂,又解釋道:「我解手時,總是先解小手,後解大手。」
張漢一聽,拍了一下手,說:「就是說,不是屎尿一起來,難得!」
說著,已經過了十點半了,大家起身道別。該上門了。盧先生向櫃台里一看,陳相公不見了,就大聲喊:「陳相公!」喊了幾聲,沒人應聲。
原來陳相公在廁所里。這是陶先生發現的。他一頭走進廁所,發現陳相公已經蹲在那裡。本來,這時候都不是他們倆解大手的時候。
一九四八年舊稿
一九八○年五月二十日重寫